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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场南巡和去岁前往温泉行宫时一样,都是由太孙监国。不过不同的是,此时的太孙,已经不是那个战战兢兢地住着东宫,还会被朝臣们架空的摆设。东宫官员周全,运转次序井然。
可这都不是独独陈聿修参与南巡的理由。
郭临虽然没问过,先前一直迟钝的头脑,此时运转起来,也稍稍猜到了不少东西。
就像去温泉的那次,陈聿修也是唯一出现在随行的队伍中的东宫官员。这并不是太孙的特派,恰恰相反,应该说,是对他的不信任,无论做什么都将他排除在外的不信任。郭临以前从未想到过这点,她只听到了太孙对陈聿修的撒娇,却忽略了稚童背后庞大且控制欲极强的常家。
常家与陈家的嫌隙,是这几日夜间休息,陈聿修讲给她听的。禁足府中的一个月里,虽然也让白子毓派人打探了下,可毕竟陈年旧事,得到了因果,却并不详细。此刻旁敲侧击地发问,也不知是否会被这个自五岁起就名扬京城的神童给看出来。
“……我三叔陈真年轻时是个妙人,诗书琴武,无一不精。唯一不好的,就是太过放浪不羁。从不理会家族宗室,弱冠起就留书翻墙离家,呼朋唤友云游天下。可偏偏这样一个被世族嫌弃的人,让常家的女儿瞧上了。”陈聿修靠窗而坐,高挺的鼻梁连接着眉头的弧线被月光映出,清逸圆润。
郭临眨眨眼:“常家的女儿?”
“就是这一任郑国公的妹妹,”陈聿修剥了壳栗子,把果肉递给她,“太孙母妃。”
什么……居然,是这么重要的人物?郭临咂咂舌:“那你三叔没娶,常家岂不是很恼火?”
“那时的常家,除了个廉颇老矣的郑国公,其余的,陈家并不放在心上。”陈聿修垂眸看着手中的栗子,袖长的手指灵巧地在划口处剥开,露出饱满香甜的果肉,“郑国公看得透,拒绝了小辈们要他上门提亲的请求。常兴心疼妹子,不管不顾地来了陈家,结果自然是没得到什么好脸色。”
郭临想起之前误会他为了太孙诓骗自己,如今听来这陈家与常家的矛盾分明到了难以化解的地步。不由尴尬地挠挠头:“你家……好像也挺横的。”
队伍行了十数日,到达了山南东道的邓州,当地知州接待下榻。南衙千牛卫也分到了自己的厢房,划分下来,两人一间。郭临的官阶高,配的是一人间。听到这个消息,郭临几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。这次出来,她执意要姚易保护在玉锵身边,说什么也不肯带上他。不仅仅是庆王闯府一事的前车之鉴,还有德王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番话……
可玉锵那边是安心了,自己这边就惨喽。和南衙将领们的朝夕相处中,郭临在军中混出的豪气与直爽,很快与大伙打成一片。这咋一看没什么不好,可到了晚上,只要不值夜,她就得和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睡在一个帐篷。
躺在光着膀子的汉子们间,思来想去,郭临于扑鼻的汗臭味和漫天的呼噜声中悲哀地发现,整个南巡队伍,要想舒坦地睡到天亮,唯有一处可去。谁叫那个人既了解她的身份,又愿意帮她隐瞒。
也不知是不是上苍开了回天眼,夜幕来临时,陈聿修派书童传话,诚邀郭将军前去下棋。于是,便有了开头星夜彻谈那一幕。
好在现下到了邓州这块宝地,总算可以安生地睡个好觉了。郭临揉了揉乌青的眼眶,满脸愉悦地朝着房门奔去。
“郭将军——”一声浑厚的呼喊随着出声人一步半丈的移动迅速飘进郭临耳朵。
眼前一花,一具黝黑宽广的胸膛就挡住了通往美梦的去路。
“马成你……”郭临十分伤脑筋地叹息,“又要做甚?”
这个有着黝黑肌肤,比郭临高出两个头的壮汉,就是千牛卫中郎将易卿的二把手马成,以天生神力出名,是个清清白白从小乡村走出来的武举探花。
“长春他们在城外的莲花山山脚发现了个瀑布,怎么样去不去泡个汤?”马成爽朗笑道。
人热情是好事,可热情成他这个样子……郭临想起前几日的悲惨遭遇:他抓了只野鸡,满怀欣喜地烤好了分给众人,结果整个肉里都是苦胆的味道。
那滋味,简直永生难忘。此时此刻,对着这张绝对没好事的笑脸,郭临无情地拒绝:“马成老哥啊,你看我前些日,不是巡逻值夜,就是去陪少师大人下棋。”她面不改色地推出陈聿修挡枪,“此时周身都疲乏得紧。难得有个空闲,你就让我好生歇一歇,啊?”
郭临语气温和,连骗带哄,说完就拖长了音故意打个大大的哈欠,就势推开马成往房门走去。
马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,两眼冒光:“周身疲乏?那不更需要泡汤了!”他拽着她就朝外走,“好不容易等到易将军去知州府办事了,咱们不就这空闲能乐一乐!”
郭临简直无语凝噎,这分明是要干坏事,别拉上我啊……她深吸一口气,正要好言规劝,眼光一抬,瞧见门口一个修长的身影。
“聿修!”郭临扬起满脸笑容朝他招手。
马成皱眉望去,千牛卫偷偷去泡汤毕竟不是什么好事,能别捅出去最好。可还没等他开口,郭临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抓住陈聿修的手,诚恳道:“聿修,可要一起去泡汤?”
秋阳下的暖风缓缓拂过,庭院里安静的诡异。等到郭临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后,陈聿修已经盈盈而笑:“好啊。”
哒哒的马蹄声,伴着清脆的口哨,飘荡在竹林密集的小道上。郭临望着前方马背上悠然的马成,不住地叹息。陈聿修见状,笑道:“预备怎么做?”
“我水性虽不是很好,但运起龟息功,蛰伏在水底待个一刻还是可以的。”郭临打了个哈欠,“只要大家玩得兴起,不注意到我,稍稍糊弄便能过去。”
陈聿修静默了半晌,突然出声问道:“以前在琼关,是不是曾如此做过?”
郭临一愣,顿时想起有一次打了胜仗后,占领了魏国的一个小镇,镇旁有一个大湖。连日在沙漠吹得连褶子里都是沙子,将士们心思昭然,世子也不含糊,一挥手,允了他们泡湖中洗澡的请求。郭临是校尉,自然随行。她便捏着鼻子,沉在水里,最后被惊惶的世子给拉了上来。好在那时尚未发育,两人都小,湿漉漉的也看不出什么。
可是现在,郭临下意识地低头瞟了眼胸口。登时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,赶忙撇开头,也不管是否被身边人看到,故作镇静地干咳几声。
再行了几步,便听到了瀑布的声响和男人们的嬉笑,眼前豁然开朗。郭临小心翼翼地眯了眼看去,微微松了口气,虽然光着膀子的汉子几乎站满了整块浅滩,但好歹下身还有裤子……
眼前忽然一白,却是陈聿修不动声色地驱马走到了前方,白衣飘然,正好挡住了她的视线。马背上俊雅无双的面孔偏过来,宛如森冷寒霜:“我竟不知,郭将军好这一口……”
郭临羞得通红,恰好这时马成回过头:“好什么?”
陈聿修张张嘴,那口型,俨然要说出个“裸”字。郭临连忙一跃而起,扑倒陈聿修的马背上,紧紧地捂住他的嘴。对马成干笑道:“无事,哈哈无事。”
马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浅滩嬉戏的千牛卫们发现了他们,大声呼喊。马成高声应了,吐吐舌头小声道:“少师大人既然来了,可得保密啊。”
郭临微微松开手,陈聿修的气息萦绕在手掌间,他轻笑道:“这是自然。”
郭临这才舒了口气,倏忽间有手触在腰间,天旋地转一刻,双脚已然沾地。郭临有些愣怔,好像不敢相信刚才是陈聿修带着她轻盈下马。
这感觉……有点怪啊!怎么像是二人文武属性颠倒了?
“郭将军,你校场上连胜漠北人,一战成名,兄弟等都很佩服啊。”一个名叫长春的千牛卫走到滩边,郭临打哈应声不敢当,长春又笑道,“咱们马成老哥武艺不算精良,角觝却是一绝,怎么样,郭将军敢不敢比试下?”
军中闲暇时常有这样的小型比武,将士们图个乐,只要不变成斗殴,长官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何况这还是融进同僚间的好机会,郭临当然不会错过。正要一口应下,却感觉左肩处似有芒刺扎身般刺痛,不用回头,就知道那是谁的视线。
郭临咽了咽口水,看到马成已经麻溜地脱得只剩条裤衩弯腰在水中洗身,便问长春:“那个……在岸上比成不?”
长春满不在乎地朝她肩膀一拍:“水中角觝,更有趣味,郭将军还怕这个?”
视线更甚,几乎起了满背的鸡皮疙瘩。郭临干巴巴地缩回头:“怕,确实怕……”
“啊?”长春目瞪口呆。
“那个啥……我在琼关多年,熟悉了黄沙,水性就一般啦。”郭临一点一点毁去自己的好形象,“如要角觝,还是等别的时候吧。”
长春明显被扫了兴,低低地“哦”了一声,就回到浅滩去了。
后方而来的脚步声逐渐靠近,郭临双臂环胸,没好气地嗔道:“少师大人的眼神忒犀利了。”
陈聿修重重地叹息一声:“郭将军不仅爱看裸男,还喜欢和裸男抱在一起较量?在下思来想去,当真无从理解啊……”
郭临朝天哼了一声,却有些心虚。见马成他们招呼她下水,便去了外裳,朝着瀑布那边人少的水走去。
胳膊突然被拉住,陈聿修道:“你这样太危险了。”
郭临低头看了眼绑的平平坦坦的胸部,答道:“还好吧。”
陈聿修一怔,哭笑不得:“我不是说这个……”
“没事,瀑布那边有几棵大树,我在水下潜个半刻,趁大伙不注意,再偷偷溜回去就行了。”郭临回过头对他谄媚一笑,“那就麻烦少师大人,帮我放哨喽!”
郭临深吸一口气,缓缓潜入水下。方才的河滩不过半人之深,可靠近瀑布的地方,脚下却是被水流冲出的凹底。郭临探出水面,见不少人在望她,便招招手,笑道:“我在这里冲,你们无须管我。”
那厢马成已经和另一个千牛卫抱在一起角觝,周围一圈加油呐喊的人。众人见她随意,也就挥了挥手,表示知道。
郭临这才安心地将全身埋入水中。连日里奔波,身旁没个可信的人,她何尝不想好好洗洗。眼下虽然是团体行动,危机四伏,可想到岸上的某人,奇异般地涌上了一阵安心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有踏水的动静传来,郭临睁眼瞧去,不远处踩着滩底的一双腿,也不知是哪个千牛卫。她不想被人靠近,顺势往瀑布底下挪了一挪。
万万没想到凹底里的沙石这般松软,郭临一脚陷进去,登时失了平衡,又被湍急的水流一推,整个人仰面啪地扑到了瀑布底的斜坡上。
水中的沙石扬起,模糊了视线,龟息功的气息几乎被打乱。郭临平稳心绪,静默片刻。等到水流带走沙石,这才环顾了下四周。倒也不是很深的地方,刚刚好挡住了浅滩那边的视线。郭临心下怅意,顿觉找了个好地方。
她闭上眼睛,凝神感受水绕着肌肤的流动,倒也颇为闲适。
时间缓缓过去,胸腔的气息一点点减少,郭临睁开眼,忽然察觉了一丝不对劲。
她撑着身下的卵石,用力直起身,头皮一阵刺痛。果然……头发当是被什么给扯住了。她摸了摸头顶周围,表情顿时凝重起来。
束发的发冠好像卡在了石缝里,可手触摸不到,只能从上方绕开去推最里面的一块岩石。可偏偏那又在她胳膊所及的范围之外。
郭临奋力缩起脖子,将手再往后送了些。此刻运行着龟息功,力气只能将将使出寻常的一半。如若破功,此时胸腔的气,不够她撑过十秒……
不能犹豫,她当机立断,散去龟息功,脚下发力,就着头顶被卡主的位置翻身在水中倒立而起,好让手能伸进去。
然而就在这一瞬,一股巨流突然掠过,郭临被冲得撞在一旁的地岩上,“哇”地一下吐出一大口气。
胸腹间最后一团气也没了,郭临登时耳鸣心跳,经脉欲裂,浑身力气抽丝一般地散去。双手死死地往岩缝中伸,可就是推不开里面的岩石。
郭临半昏半醒间想起,毁去头发亦能脱身。奋力将手伸上头顶,眼前一片恍惚,竟像看到了她扮回女装的那一日,与陈聿修躲在妓院的景象。
他说:“阿临,我想过很多次你女装的样子,可每一个,都不及你现在的模样。”
混沌的沙石被水流冲开,一个白色的身影悄然跃如水影间。
郭临半睁着眼,看着那人满头的墨发散在水间,柔和而美好。
神识将断将续,仿佛知道他是谁,又仿佛不知道。她只看到那人分水踏石,倾身而来,一手环过她的肩,另一只伸过头顶。
头皮的紧绷感顿然消失,郭临不受控制地吐出最后一口气,意识在须臾间消散……
然而那人捧过她的脸,轻柔地阖上唇,渡来一片竹枝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