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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气清冷,又有些干燥。呼吸起来,鼻端微感艰涩。郭临久违地体悟到熟悉的滋味,于透过窗格的蒙蒙日光中悠悠转醒。
她转动了下眼珠,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晕。再到活动四肢,却顿时被周身的酸麻感包围。左肩的伤口针扎般的难受,也不知是肌理没愈合好,还是入体的毒素作祟。
这情形,像极了七年前,在楚王的江南别院醒来的那一幕。同样的疲乏,同样的浑身是伤。唯一不同的是,现在她感叹总算是醒来了,而那时她在想,为什么只有我,会醒来?
郭临长长地叹口气,正打算挣扎着起身。耳朵微动,听到门扉处微弱的响动。她眼珠灵巧一转,面上浮起一丝狡黠,倏地闭上眼。气息恢复晕长,仿若昏睡已久。
房门一开,顿时飘进一股冷气。那人迅速地阖上门,脚下无声,缓缓靠近床榻,挽起帷帐。榻上一沉,来人已坐在了床边。
郭临忍着笑意,足足等了好一会儿,才猛地睁开眼睛,大叫一声:“哈!”
眼前放大的两个驼铃般的巨眼印出一张勉力做出的鬼脸,她正哀叹自己面部肌肉的不协调,却见那人被吓得连连退后,一个趔趄,“咚”地一声摔在地上。
连床板都跟着震了震,郭临忍俊不禁地大笑:“哈哈,世子,你这一跤摔得不轻啊!”
那厢静默了半秒,登时响起哀嚎:“死阿临臭阿临,不学好,就会唬人!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咳咳!”郭临笑得连声咳嗽。世子听见,心中一紧,又连忙抢回榻前,伸手贴上她的额头。“干嘛!”郭临没好气地拍开,“我就咳了两声,早不烧了。”
“不行。”世子虎着脸,把她的手塞回被子,严实盖好,“等了善大师瞧过了再说。”
“了善大师?”郭临使劲想了想,“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么个名儿。”
“嗯咳……”一声清咳突然从门口传来。二人一怔,同时回头看去。郭临费力撑起半条胳膊,看到晨曦的光辉中的门口,一个欣长的身影。
世子的笑容僵在脸上,他垂眼瞅了瞅郭临,徐徐站起身。
“我本猜测着你今晨会醒,”清越的嗓音,一如往昔,“不想你倒更争气些。”
郭临噗嗤一笑:“原来是聿修啊!”
“饿不饿?给你准备了早点。”陈聿修抬步走来,手上的托盘跟着一动,便有粥香飘散开来。
不闻还好,一闻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。郭临扶着世子的手坐起身,急道:“快端来!”
世子贴心地帮她在背后塞上软枕,随后站开,让陈聿修好靠近。郭临刚接过粥捧在手里,就听到他尴尬吞吐的声音:“阿临,那个……我先走了,待会再来看你。”
“喂……”不待她阻拦,世子已经一溜烟快步去了。她愣怔地眨眨眼:“这,这是怎么啦?”
陈聿修垂眼,默不作声地擦拭好汤匙递来。郭临瞧出不对劲,低声探问:“难道……吵架啦?”
“是打架了。”他仰起头,朝她弯唇一笑,嘴角处一道淡淡的淤痕。郭临一惊,口中方要咽下的粥登时卡在了喉咙处,不禁猛烈地咳嗽起来。陈聿修顷刻起身,一手抬稳粥,一手轻拍她的背,嗔道:“这般急又是作甚?”
“咳咳……”郭临涨的满脸通红,“你俩,不就是儿时的那点矛盾,这么大人了还打起来真是……”丢脸二字还未说出,陈聿修便乜了她一眼:“就只想到这些?”
郭临一听有料,侧耳八卦道:“难道还有内情?”
陈聿修淡淡地道:“先把衣服穿上再说吧。”
“好嘞!”郭临坐直身,低头系上衣领……
宽松的领口下是些微柔和的起伏。她呆愣了数秒,终于确定上身没有以往束胸布包裹后的紧实感,立马扯过被子捂在胸前,惊得直打哆嗦:“怎怎怎怎怎——怎么回事!?”
陈聿修清咳一声,憋住笑,凑近她震惊无措的小脸:“这,就是内情啊。”
*
清幽的后山,一只皂靴踏过沾满露水的枯叶。七皇子一身青丝轻容衫,裹在修长结实的身上,显得翩然爽俊。
他停停找找,终于在溪水旁的一处山岩停下了脚步。那是一棵古老的枯树,枝干枯白,突兀伸出的枝桠已被风沙打磨。他伸手拂去树身上的落叶和尘土,望见了那年久刻出的图案,一抹浅浅的笑意浮上唇角。
郭临已经坐在铜镜前鼓捣了好一会儿,总算是用发簪把头发别住了。她舒了口气,缓缓站起身。可刚这么一动,发簪就跟着一颤,直溜地滑了下来,掉在地上“叮”的一声。
“啊……不行不行,我真的弄不好!”郭临苦着脸,揉着满头乱发。
陈聿修笑着摇了摇头:“了善大师亲手救的你,众僧都知你是为女施主,再扮成男装,不是欲盖弥彰么?”
这道理真是太足了,压根无法反驳。郭临撇嘴思考了好一会儿,只能弱弱地道:“可我用不好发簪啊!”
他挑了挑眉,上前弯腰拾起,忽而一笑:“阿临,你确定让我替你簪钗,嗯?”
那一个“嗯”真是转得音调悠婉,直挠人心。郭临脸一红,肚里压着一团火气,索性不管不顾地掏出发带绑了个简单的发辫,径直朝门走去:“就这么出门。”
陈聿修颇为无奈地瞧了瞧手上被主人抛弃的木簪,隔了片刻,耳边却没听到郭临的响动。他神色一凛,回过头,看到了门外站着的青衫人影。
“阿临……”七皇子立在廊下,一双鞋底,满是泥泞,衣角甚至还有枯叶。郭临神色闪了闪,朝他一望,却见他正定定地盯着她,“可否陪我走一走?”
后山的树林弥漫着尘土清香的雾气,虽有些凉意,却着实令人舒适。可即使这样,也不能完全释怀女装相见的尴尬。
就好像,明明是相识已久的人,此刻,却感觉全然陌生。
郭临偷眼去瞅,七皇子稳健地走在前方,步履姿态中都透露着从容而坚持。好像是为了完成使命一般,带着她一步一步走进这里。
“山间青苔遍布,阿临仔细些。”七皇子回头道。
“我……”
刚好就这一脚,惊呼都还未发出,人就直往下溜去。
手臂猛地一紧,一股力道顷刻环在腰间。郭临一脚踩完了青苔,再一转眼,人已被七皇子牢牢地环在怀中。
真……丢脸丢大发了!郭临汗颜尴尬道:“那个……”
“呵……”七皇子突然低眉摇头嗤笑,“真是,都打算好要带你来这里了。”
“七……”
“阿宁。”
郭临瞳孔骤缩,一抬眼,七皇子深深地望着她。漆黑的瞳孔,如同一张疏忽就会深陷的巨网。她蓦地止了呼吸,就在即将撇开脸的刹那,七皇子眨了眨眼,换回了惯常轻嘲浅笑。
他放开她的腰,却坚定地拉着她的手:“阿宁,我们去最初相遇的地方。”
郭临身不由己地跟着他漫步穿越丛林,二人手掌相碰,掌心的剑茧互磨。仿佛是另一种的贴近,亲密。
片刻后,眼前豁然开朗。叮铃的溪水潺潺,清澈得能洗涤人心,溪旁的红枫重重累累,火一般的耀眼。郭临看着看着,眼睫轻灵地眨了眨,微笑起来:“这就是我们相遇的地方?”
“阿宁。”
“嗯?”
“考考你?”七皇子偏头一笑。
郭临眼珠一转,松开他的手,跳上溪水间的石块,指着溪水:“你捉鱼!”
七皇子拾起一块小石子,冲她扬了扬:“你打鱼。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我那时还想,这小和尚不守清规戒律也就算了,连捉鱼的技术都这么烂,活该吃不到肉。”
“我第一次见到这么高明的手法,本想虚心求学以己用。结果却发现是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使出,真是羞得无地自容。”
“哦?”郭临挑眉,话音虚转。七皇子心领神会,二人顿时一齐沉默起来。
林间惊起的飞鸟划过长空,郭临和七皇子同时出手,一个用手,一个用石子。水面猛地炸开,水花四散飞溅过后,二人手心各捏着一条扑腾的大鱼。
“唉,果然还是幼年的那段时光最好啊。”郭临淡淡地叹息,蹲在岸边,看着和七皇子捕的鱼重新回到水中,灵活地摆尾溜走。
那时候细腰和父亲都好端端的,父亲找了善大师论典,从清晨争论到黄昏,据说送膳的小师父都进不去。自己呢,则带着细腰在后山耍了个遍,野味吃的饱饱的,还顺带救济了一个常年不知肉香的小七皇子。
“阿宁。”
郭临头皮一紧,感觉就要被问到最难回答的问题。却听他叹息着续道:“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时光的。”
“嗐……等皇太孙的威胁彻清了,大概,是可以好一些吧!”郭临一屁股坐下,环住双膝。
“你不想做将军,做京兆尹吗?”
“我……”
“阿宁,不想做,便不做吧。”
郭临诧异地回过头,七皇子微微一笑,抬手朝溪水扔出一个石块:“从今以后,你无须有任何顾忌!”
郭临怔住,良久才道:“你说什么?”
“只要是你所想,拼尽一切我也为你办到。”七皇子侧眸严肃地凝望着她,眼底的深情潺潺若水般溢开,“‘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’阿宁,与你重逢的这一日,我已等太久了。”
呼吸顷刻间停住了,鸟啼虫鸣的声响在耳边放大。可即使这样,也阻拦不了他的话语在四周回放。
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
阿宁,与你重逢的这一日,我已等太久了。
……
“呵呵呵,”郭临干笑着站起身,“七殿下,我们出来好一会儿了,这就……”
“阿宁。”
一道高扬急切的琴音忽地在此刻传来,曲调婉转撩人,满满的情意暗蓄。郭临一怔,目光猝不及防跌进七皇子的瞳孔。双手被他抓住,力气之大,不容她再躲。
“阿宁,我……”
“君意沈!”她突然沉声喝出他的名字,将他无数的话语堵了回去。
随后她挣开双手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循着琴音穿过稀疏的竹林,一眼就望见了那个倚竹而坐、架琴膝间的男子。长发徐飞,白衣胜雪,眉眼如画。
仿若世间最好,万般独美,都已在此处。无论是景,是琴,还是人。
郭临迈步站到陈聿修的面前。风萧瑟,吹过枯叶飞掠琴弦,扫出轻微的杂音。他毫不在意,指尖轻挑,拨出下一个音。
然而琴声戛然而止。一如上元节的画舫,同一首《凤求凰》,被同一人的手按住了琴弦。
陈聿修的笑意僵在眼底,他徐徐仰起头,和她对视。
毫无波澜,毫无怯惧。她直接又冰冷地盯着他,瞳孔幽暗深邃,没有一丝温度。
“……连你,也要逼我吗?”
四周是如斯的喧哗,林间沙响嘈杂不断。然而亦有深渊般的空静,静到人心发慌,静到五感皆无。普天之下,除了对面的那个人,再也没有任何存在。
可那个人却松开手,指尖垂下划出一串低迷的琴音。毫无留恋地,怫然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