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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公公端着药膳,轻步走近紫宸殿。门口悄无一人,寂静地宛风息止。他见怪不怪,稳步在门口站定,正要举手叩响,却听见殿内一阵陌生的低语声。
他不由一怔,倏忽忆起,似乎又到了那人来访的日子。这一下他连忙转身退开,片刻不敢停留。低头望了眼托盘中静妃娘娘精心熬制的药膳,唯有叹息着摇了摇头。
透过小小的窗格,可以望见夕色紫红的天空,浮着淡到看不清的云霞。郭临卧在软轿中,静静地睁着眼。
似乎离得近,又似乎飘得远。同在这片夕阳,她曾经和他共战沙场,也曾和他并骑拥吻……
“因为,我也喜欢你。”
“除了马车上的话,我从未骗你,以后,也不会骗你。”
“阿临,我想过很多次你女装的样子,可每一个,都不及你现在的模样。”
“有些事,明知你全然可以做到,但还是忍不住会担心。”
“愿倾尽三生之命,护阿临一世无忧。”
……
她伸出右手,妄图去抓住那片朗阔自由,却颓然握了满手的虚无。闭上眼,轻轻阖住满眸的湿润。
骠骑将军……丞相……她咬牙苦笑,一把撑着车壁坐起。这些,都不是我想要的!
走在轿旁的太监方打了个哈欠,就见一团人影突然破帘跳出,几步便跃开老远。他张着嘴巴呆愣了两秒,才想起大喊:“郭……郭将军,唉,你们怎么不拦着,就让人跑了?”
抬轿的小太监懵懵怔怔,压根没明白发生了什么。“呵,”突然一道冷哼传来。太监一顿,记起兵部尚书还跟在身边,忙回身陪着笑脸:“一时性急,大人勿怪!”
“怪你作甚,都是这小子……”兵部尚书乍然顿了顿,咽了口口水,叹息道,“这郭临,一转眼品阶都在老夫之上了,说也说不得喽,唉!”他幽幽地叹口气,负手走入夜色中。
麟德殿中灯光璀璨,还能照出一地的血迹狼藉。太监们穿行其间,正在收拾清理。郭临一路走过,不断有人朝她行礼。她径直找到熟悉的大太监,询问陈聿修的去向。
“陈大人方才被陛下招去紫宸殿议事了。”
她转身便要朝紫宸殿奔去,却被人叫住:“郭大人!”她疑惑回头,见是正被人搀着的周丞相。她上前行礼,周丞相笑道:“可愿听老夫唠叨几句?”
阖上偏殿的大门,郭临扶着周丞相坐到太师椅上。想起方才那场刺杀,聿修故意叫他抱玉锵,以他作饵吸引刺客。现下引发了他的旧疾,心中不免愧疚。
“还未恭喜你荣升将军。”
“丞相客气了,下官才疏学浅,担不得如此重任。”虽是自谦,也是她的真心话。郭临苦笑着告罪一声,行到案前给周丞相倒茶。
“老夫为相时,已年过不惑。今见英雄出少年,是大齐气数将盛,天佑臣民啊。”周丞相捋捋胡须,温和地看着她的背影笑道:“老夫听得出来,郭大人未必是‘担不得’,不过不愿担耳……”
郭临一怔,勉笑道:“……您说笑了。”
“再有一月老夫便要告老返乡了,在此,可否请郭大人答应老夫一件事?”
“您请说。”郭临斟好茶,端着茶杯递向他。
周丞相缓缓抬眸,定睛望向她:“永远,不要恢复女儿身。”
“砰”地一声,杯落尽碎。
*
“义山。”
树叶沙沙作响,不一会儿,宫墙拐角的大树后,走出一个黑衣身影。罩头蒙面,背负长剑。
君意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,灵机一动,笑道:“这就是佯装刺杀父皇,和阿临交手的那人?”
“不错。”
“且不问他是如何混进麟德殿,”君意沈转过头,意味深长地看向陈聿修,“你先告诉我,你是如何逼太孙,走刺杀这一步险棋的?”
陈聿修淡淡地笑了:“不足为奇。”他眼神轻瞟,义山略一点头,消无声息地退到树后。
“果真妙哉,”君意沈抚掌轻叹,“阿临因救驾而受伤,父皇必然会想起数年前将她调任京城为官的初衷。纵然曾和大家一样怀疑过她的性别……却唯有此刻,最希望她只是个武艺高绝的少年将军。”
陈聿修默然不语,他们原本准备了数重方案来洗刷郭临女扮男装的嫌疑。可没有任何法子,比得过亲身面对死亡的恐惧时,对她那异乎常人的武力的渴望。只要让她救下众人的命,或者说救下皇上的命……他的计谋就成功了。
“阿临成了将军,你成了丞相,这是自本朝周丞相与作古的萧将军后,新一代的将相么?”君意沈话没说完,这代将相,两个都是他这边的人。想到这里,他悠悠一笑,拱手施礼,“先行恭喜了。”
这时突然传来一声高喊:“殿下……”
君意沈回头望去,谭伯正气喘吁吁地跑近。他不由奇道:“我不是让你去太医院看看郭临吗?怎么回来了……”
谭伯猛吸一口气:“陛下急令,已把郭大人送出京城,即刻赶往神武御营练兵。”
“什么……?!”
*
天气阴灰蒙蒙了许久,总算下了点雪。这年的冬季虽比往年冷得更为彻骨,可依旧阻拦不了百姓们披红挂绿,迎接新年的喜气。
“老张家的,近日生意好吧?这返京探亲的旅人多了,我可是听见你客栈来往的动静了哦!”
“好是好,可还不如上月呢。自从新京兆尹上任,道坊的混混胆子就大了。这月的份子费翻了数倍,咱们小本生意的……唉,别提了。”
“也是,这要郭大人还在任,那些人几顿牢饭就老实了,又岂会这么猖獗!”
“说的是啊……哎你快看,前面好像有仪仗清道,是神武军回京了!”
久违地行走在京城街头,感受百姓异样灼热的目光。这场景,实在容易令她想起四年前第一次带着府役巡街的自己啊。
郭临随着坐下缓慢行进的骏马,摇头晃脑。一股冷风吹过,抖动她领口一圈狐裘,挠得脖颈微痒。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,眨了眨犯困的泪眼。
“将军……”一声严肃的声音响起。
“好了好了我知道,‘行如风,坐如钟,不威自怒戒如弓’对不对?你们神武军搞这么无聊的口诀,唉,真是对不起这赫赫威名!”郭临撇撇嘴,白了一眼身旁啰嗦的老迈护军,策马朝前奔出一截。
她将头盔摘下,露出飒然英气的俊秀脸庞。立马就有眼尖的百姓发现,大叫道:“郭大人!”
郭临闻声回头,扬唇一笑,朝他们招了招手。
老护军望着她的背影,摇头叹了口气。
“骠骑将军郭临到——”
一步一走的铠甲声越来越清晰,不过片刻,一道欣长的黑金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口。
郭临面无表情地抬头,提步迈过宣政殿的门槛,走到御座下,单膝跪地抱拳:“末将郭临见过陛下。”
“爱卿请起,一月未见,军中一切可习惯?”
“回禀陛下,一切都好。”她微微抬眼,望向前方。
君臣对视,暗波流动。却在这时,一声太监高喝:“陈丞相到——”她周身微微一震,几欲起身,脑中突然响起周丞相那晚的叮嘱。她一咬牙,抱拳请道:“陛下,末将这就要去与宿卫交接,先行告辞了。”
皇上几不可查地笑了下,挥了挥手。郭临二话不说,起身就走。黑金的披风在殿中扬起,却在望见门口那人时,陡然顿了顿。
那张朝思暮想的脸,风华依旧的人。近在眼前,却触摸不到……
陈聿修看了郭临一眼,飘然移开目光,步履不停地继续朝前。郭临垂下眼,一言不发,径直与他擦肩而过。
皇上静静地望着陈聿修俊朗无双的面容,看他行云流水地下拜行礼,心中总算微微舒了口气。
*
交接宿卫十分容易,从御营带回京的部下,除了郭临一人,全做过宿卫,那还有什么难的。做完一切,她遣走护军,派太监去给兵部尚书带个话,请他准时赴清风楼的约。
这一个月在军营的强练,她总算明白皇上的意思。连教导监督她的老护军都是提前找好的,无论她有没有再次救驾,她的将军之路,已是必然的选择。
郭临戴着一顶斗笠,稍稍掩盖面容走进清风楼。内里依旧是人声鼎沸的大堂,小二带她走上二层雅间,弯腰恭请时不经意瞟见她的脸,惊呼道:“郭大人?”
她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苦笑道:“现在,不是‘郭将军’吗?”
“是的,是的,小人糊涂了。”小二憨笑着挠挠头,“小人这就去给您备酒。”
靠江的雅间,依旧是好景色。郭临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,等得几乎在冷风中睡着。不是说有事耽搁一会么,怎么这么久,莫非兵部尚书放我鸽子?
她烦躁地走到门口,正要推门,突听一声厉吼自楼下传来:“闲杂人等都请出去吧,清风楼整个都被我们包了!”
须臾便响起推攘声,座椅碰撞声。郭临一怔,再回神时整个楼都没了声响,唯有几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不断靠近。她飞速闪进内室,四下查看一番。在门被开启的那一刻,弯腰躲进了床底。
“到处都检查一下。”
“是。”
这是个算不上尖锐,也算不上柔美的女声。郭临皱了皱眉,觉得有些熟悉,可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。她望着眼前“呼啦”横扫过地面的腿,屏住了呼吸。
“回禀公主,床下、柜子都搜过了,都没人。”
脚步离开了内室,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松开扒着床板的手脚,慢慢躺到地上。
不知听了哪位公主的墙角,实在抱歉……她闭了闭眼,无声地哂笑了下。
门扉发出一开一合的声响,突然想起一个沉磁悦耳的男声:“不知六公主殿下,强行唤聿修至此,有何吩咐?”
郭临猛地睁开眼,只这一声,便如遭雷击。她伸手捂住嘴,全然想不到会无意在此,听到许久没见的他的声音。
“我来是有事问你,问完后我自会安心遵循父皇的旨意嫁人。”六公主涩声道。陈聿修似乎顿了顿,停住了往外的脚步:“好,公主请讲。”
“你不该叫我公主的……”她轻轻笑着,“堂兄。”
“既然公主知情,还请原谅往日聿修的种种无礼。”他依然无波无澜。
“居然是真的?!”六公主惊叫一声,猛地挥袖扫落杯盏,“所以我多年来,不过是你和父皇眼中的笑柄?”她踉跄跌坐在地,凄凉大笑。
多年的夙愿化成幻影,真相如此残酷,自我安慰了数月,到头来,依然是一场空悲。而那个悲怆的源头,却不动如山地立在那里,不带半丝怜惜。
“聿修,我最后问你……”六公主哀求着爬起,扑在他身上,“如果……如果在这一切之前,没有父皇的命令,没有你我的亲缘关系,你会不会……会不会娶我?”
陈聿修抬眸,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。
六公主瞪大了眼睛:“难道,是因为……郭临?”
“不错。”
“可是他明明是男……”她一顿,惊恐地望着他,“不,她是女人,她是女人,所以你才……”
“大概,也与男女无关,”他偏头矜雅一笑,伸手指向心间,“这里,在遇见她之前,是空的,遇见后,便满了。聿修平生唯此一满一空,再无旁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