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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日光浅暖温和,树叶婆娑。悠风细吹,将阵阵咸湿气息送往拂面。
赵寻雪立在木阁小屋前,闭目凝神片刻。随后从身后药童手中接过狐裘披风,踩着竹梯,一步一步走向小屋。
安神香息弥漫,榻上白衣包裹的人慵懒侧卧被间,纤细的手腕圆润白皙。双目上缠绕着的白绫长带,蜿蜒隐没于脑后青丝间。他轻步靠近,那略显发白的唇瓣近在眼前,只是一眼,几乎就能想起前日吮吸轻含的甘美。
他如同受蛊一般垂下头去,却在触到她唇口呼出的气息时中道而止。
屋内空余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。他拢开披风,轻缓地裹在她的脖颈,将她打横从云被中抱出。
被角从膝间滑下,露出裸露的双腿。他侧头瞥了一眼,光洁的小腿连接着温婉玉足,白皙如玉。然而在另一边的左腿,却是一条硕大的刀疤从腿肚横下,狰狞张扬……他黯然垂首,将披风拉起,掩好脚踝。
药童守在木阁下方,抬眼望了下横抱郭临下楼的赵寻雪,倏地缩回头。待他走下,才上前呈出手中的金丝楠木盒。
“方才禄亲王爷派人送来此物,言说望公子收下。”
赵寻雪回过头,药童打开盒盖,一股馥郁的香气溢出。他淡淡地从那块巨大的龙涎香上收回目光,道:“他还说什么?”
药童低头道:“还说,希望公子能再度考虑考虑……医正的事。”
日头渐渐爬上竿顶,门口侍卫送完最后一批看诊的百姓,拉上大门。不多时,一辆轻纱帐马车从医馆侧边驶出。行过熙熙囔囔的街道,却在城西人烟稀少的路口,被人当街拦下。
“哟,这不是赵大夫吗?急急忙忙的,是要去哪里?”洪钟般的大笑扬起,禄亲王一身鸦青锦袍,缓步踱到道路中央。一抹戏谑浮在眸上,盖住眼底的精光。
修长的指节挽起纱帐,赵寻雪坦然走下马车。禄亲王抬头打量一眼,不经意从帐角望见一抹白衣长发。待要再看时,赵寻雪已经面带笑意档在了面前。
“难得沧州晴空万里,微风和气。在下便驱车去往西慕山一览风光,不想恰好碰到王爷。”他礼节地鞠身,仰头时像才注意到禄亲王探究的神色,笑道,“怎么,王爷也要同去吗?”
“好……唉,怎好打搅赵大夫难得的闲憩,哈哈!”禄亲王摸了摸鼻子,眼珠一转,悄声凑近,“车内那位是?”
赵寻雪神色不动,只微微弯了唇角,笑出一丝缠情暧昧。
“啊……原来是尊夫人!哈哈,本王还一直以为赵大夫孑然一身……唉,失敬失敬。”禄亲王收了扇子,脑中周密运转。总算觉得探了不少虚虚实实,他抿嘴惬意一笑,“原来赵大夫一直四处收集名药,是为了怀中沉睡美人。既如此,本王愿助一臂之力,不知赵大夫肯否领情?”他说着,朝后瞟了一眼。
蔡当家机灵地走上前:“就是就是,赵大夫哪儿差些什么,只需一言,在下立即着人在全国搜寻了上品呈来。”
赵寻雪侧过身,恭敬一礼,面色如春:“那就有劳蔡当家了。眼下不耽误二位了,在下先行告辞。”
终于听到想要的回答,禄亲王自得一笑。摇开扇子,望着他转身钻进马车。
直到马车越行越远,蔡当家才蹙眉低低出声:“王爷,这样真的能绊住赵寻雪吗?”
“你以为,我为何秘而不宣地住到沧州来,抛下我东都的繁华,执意在这偏僻之地,看住他一年之久?”禄亲王乜他一眼,“陛下自从中风大病,身子早就损得七七八八。可他偏生和先帝一样是个要强的性子,越是老越是不肯轻易放手……若我此时能把赵寻雪送到御前,为小太孙做个人情。指不定这未来江山,就有本王儿孙一块立足之处。”
“王爷高瞻远瞩,在下佩服之至。”
“呵呵……这人一年多以来从无甚在意,高官厚禄、名利珍宝,全都撼动不了他。好在眼下,总算叫本王寻着了弱点……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,他赵寻雪再淡泊,也是一样。”禄亲王眯眼一笑,回身吩咐道,“快去查查,那车上女子的身份。”
*
山上的风较之城中更甚,却宁静悠远,不再有那些烦人的人物来叨扰。赵寻雪舒展眉头,揽着郭临细嗅她双眼白绫上的药物清香。须臾,马车的晃动停下,他抱起她,走出车外。
靠在山崖旁的一个粗干古树轻缓坐下,山风凌乱了他耳前的碎发。他眼眸微阖,远眺山峦城镇,神色幽暗不清。
“聿修……”轻微的呢喃呓语搅乱他的沉思。他怔怔垂下头,目光沉涩,盯住怀中那方开启的唇瓣。
若那是一方砒霜,他也从来抗拒不了。
唇上猛然贴来的温度炙热,郭临一阵微颤,禁不住咛嘤一声,双眸隔着白绫幽幽睁开。一只大手顺着头顶缓缓抚下,勾住下巴,暧昧浓情。她羞得面颊绯红,费力抬起双手,挽住他的脖颈。
双眸一松,却是脑后的手拆动了白绫系处。她紧紧地揽住他,凝眉适应隔着眼皮刺眼而来的日光。
眼前混沌白光逐渐清明,她微微抬起眼睑,一点一点勾勒出眼前那双无波无澜的深眸,唇角噙着的笑意如坠深渊……
他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眸,近在咫尺地凝视着她眼底的惊愕、彷徨、愤怒、恨意……每一道变化,都如一把正行凌迟的刀片,剜出鲜血淋淋的心底。
郭临松开揽住他的双手,呼吸急促絮乱。愈是多看一眼那双根本不同于聿修的眼眸,胸腔的怒气愈是难以抑制,眸色凶光似火,她狠声咬牙:“你……”
他突然挟住她后颈的大穴,俯身而下再度吻住她。唇齿纠缠摩挲,他不断地舔舐深入,强迫她接受将他满腔深情毫无保留地接受。
郭临猝不及防被制住经脉,浑身骤然虚脱无力。她瞪大了眼,拼了命的想要挣脱。巨大的羞愤一层一层漫过心口,徒然痛苦地嗔眸,眼角清泪顺颊淌下……
后颈的手一路划向下宛转抚在腰背,他轻颤着浅啄她唇角,嗓音低沉晦涩:“宁儿,你记住,这个世上能拥你在怀的人,只有我。”
“……呵呵哈哈。”她眨开泪光,盯住他凄然大笑,“赵寻雪,你真让我恶心!”
赵寻雪眸色一暗,郭临猛然抬手,怒不可遏地揪住他的衣领。额上青经暴起,涨红得几乎发紫。然而下一刻周身气力腾消,瞬间天翻地覆,她重重地滚落草地。后脑松挽的发钗掉地,满头青丝随风乱散。
她艰难地撑住上身,又无力地倒下。唇角摔出了血,黑发间的眸光却依然坚定得毫无畏惧。赵寻雪缓缓起身,冷眼看她撑着双腿终于站直,却在左脚承力的那一刻,被巨大的疼痛击垮,重新摔回地面。
痛楚不断地击打着脑间,冷风吹过,灵台一片混乱。而那之中,却还有一片撑伞的身影,熟悉清晰。摒散一切纷扰,静静地等待着她……
“聿修……”她颤抖着探出手,想要靠近,却只有越过指尖的冷风刺骨寒心。
她咬牙奋力,指尖深深地扎进地下,山崖清风凌虐,白衣下瘦弱的身躯,似能被风吹散的单薄孤寂。然而她还是站起了身,左脚痉挛发颤,缓缓朝前踏出一步,霎时数道鲜红细流顺着腿肚流下,沾入露水青草。
钻心的刺痛一点点吞噬神经,她唇角咬出了血,却再也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,嘶声凄厉痛呼。膝脚骤然发软,整个人沉沉地朝前摔去,一把撞上树身。
细叶飘零而落,洒满摊拂一地的白衣。她剧烈地咳嗽,声怆悲凉。
赵寻雪突然大步走上前,蛮横地握住她的下巴,强迫她仰起头,涩声厉吼:“阿临,在你眼前的不是他陈聿修,是我……是我赵寻雪!”
郭临咳出嘴腔中的血,推开他的手,望着他哂然发笑:“那又怎样?……他之所在,吾之归乡。你算甚么……赵寻雪,你欠我的,可曾还清!”
赵寻雪唇角发白,眸光悲凉,他凄婉轻笑:“你想见那人?好,好,那你看……”他一把挟住她的脖颈,迫她看向山崖,“你看,这就是大齐的西南方。京城就在那里,可你永远也见不到他!”他双目赤红,垂首望见她泪痕满面。怒气顿消,唯剩无限爱怜,“阿临,你已‘死’去了两年,他们早就忘了你,一切都回不去了……”
她浑身一震,泪眼婆娑地瞪向他:“你说什么……两年?”
“从你走出天牢的那一刻,你就注定要死在漠北。”他不由分说地揽她在怀,不容她动弹分毫,“而你若不死,他们……你想要保护的人,都会死。”
郭临如遭雷击,呆怔在原处,浑身僵直……脑中倏地响起梁仪死时,官良玉的哭嚎“他们明明许诺我,只要和苏将军一起行事,让你战胜后死在漠北,我们三个便可以进入羽林军,成为陛下亲卫……”
他们……陛下……原来如此。
她颓然咬住牙,却根本止不住泪水大颗大颗的滑落。满腔哀痛无处安放,她哭的撕心裂肺,脑中昏沉欲裂,周身再无气力自持。赵寻雪拉过披风将她重新裹住,打横抱起她。眸光坚忍,嗓音清沉:“我不会再让他们抓到你。谁也不会……”
“而你,亦只能依靠我。”他大步朝前走去,径直越过轻纱帐马车。阵阵骏马嘶鸣,他穿过草丛,前方药童正扯紧缰绳,喝令马匹停下。
他钻进车中,药童须臾扬鞭,马车绕过山间树林,从另一面飞速驶下。
*
沉水香霏惑人,水榭的潺潺流水声逐渐将他从幻梦中唤醒。长眉逐渐缩紧,胸腔的痛楚骤然深入骨髓。那熟悉的感知,却是比两年来无数日夜的哀伤更甚。
阿临,是你吗?
他轻轻抬眸,庭深院凉,一水的幽绿醉人,空灵静冷。
白子毓端着酒盏走入阁中,陈聿修阖上眼。听着他轻放酒盏,侧旁周泉光沉睡的呼吸依旧。
“自两年前宫中一别,再见陈兄已是如今。”
陈聿修望着那只放在案前的酒杯,思绪渐沉渐远。
他记起那句“丞相陈聿修,罪涉通敌。吾京兆尹,特奉皇命前来捉拿。”
也记起他迅速从义山腰间抽出长剑,凌厉急攻,放倒院门数位府役,抢得破绽,跃上屋檐预备突围。
却在这一瞬被身后的厉喝唤住:“陈聿修!”白子毓站在他身后,仰头咬牙艰声:“你想清楚了……郭玉锵,还在宫中。”
“白大人,你逾越了。”一声老态嗓音打断他。刘御史甩袖步入月光下,乌纱帽下一双凌然沧眸:“陈丞相,只要你迈出这院子一步,院外的羽林军便能随时将你击杀。若你识相,还是随老臣前去紫宸殿见驾吧。”
……
“京城的一切,玉锵他……多亏你照顾了。”陈聿修端起酒杯,怅然出声,“白氏二卫,将他护的很好。若她回来,看到玉锵安然长大,一定也会很开心……”
白子毓眸光黯垂,良久才道:“那你呢……紫宸殿上,陛下迫你喝下那碗药,才允你北上寻她。如今……”
陈聿修轻幽浅笑,缓缓摇头。眼睑轻抬,长长的睫影落在眸下。
那眉间长眉骤蹙,当中那道暗淡肤光,已不再见昔日鲜红朱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