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6章 镜花水月

云雪扇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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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京郊官道旁,林立的铺面茶馆。驭马的旅人仰见日光渐城,遥望城门尚远,便寻到一处干净客栈,大声嚷嚷着进门歇息。

    古朴的门扉缓缓阖上,隔绝室外的喧哗。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盏,透着飘然雾气,看不甚清楚对面那双垂下的眼眸中,究竟是何种心绪。

    白子毓侧过眼,望向窗外,良久,叹息一声:“三年前的此时,我与赵兄相见于此。知郭临此战必有一死,请你带走她。”

    楼下一缕不知名的丝竹声,幽幽透过门扉传入耳间。

    “若你遵照我们的约定,阿临她……就不会见到陈聿修了。”他的声音契合着丝竹,悠远而冷静,“你本不必带她回到京城。”

    仿佛丝竹也随着话语停歇而消弭,屋内一片死寂。良久,那个一直沉默的深沉嗓音才轻缓出声:“三年前便想问你,”赵寻雪抬起头,眸光静然,“缘何认定了由我……去带走她?”

    白子毓轻轻一笑,将茶盏扣响在桌案。他挺直身,仰眉斩钉截铁道:“因为只有你能保护她。”

    “不止我,哪怕是陈聿修,都做不到护她绝对的周全。在这个京城里,明枪暗箭、天怒虞诈……她唯有自己保护自己。”他吁出一口气,目光飘远,似乎随着思绪望见往昔光景,“八年前,白家举族投靠陛下……接到她的传信前,宫中的任命已经到了。而后陛下命我待在阿临身边,这四年里,我每月都会定期入宫觐见,呵……可她什么都没发觉。阿临她,从来不适合朝堂,她应该活在更广阔自由的地方。而这一点……只有你能做到。”

    赵寻雪静静地听着,直到此刻才稍稍露出了一丝笑意,几分苦涩,几分酸楚,却只有自己知道。白子毓抿了口茶水,忽而一怔,眯了眯眼:“莫非……最近太医院传说楚王病情大好,与你有关?”

    侍卫白鹤一路飞掠过回廊,径直攀上阁楼,悄无声息地落在门扉前。正欲敲门,却听内里一道喟然叹息:“楚王……阿临,人算不如天算!”片刻后,又是一声嗔笑:“而天算终究逃不出人算,竟是如此么。”

    白鹤轻敲三下门扉,单膝跪下,沉声禀报:“主子,万景园有刺客,死伤十余。”

    “吱呀”一声,白子毓已经拉开了门,低头看他:“那便去吧。”说着,他回过头,拧眉沉思:“赵兄。”

    “纵然我不说,你亦已明白我今日的来意。”白子毓垂首施礼,眉目挡在恭肃并起的宽掌下,“如此,望君仔细斟酌。”

    白鹤起身,瞟了眼屋内。除了一个日光朦胧印出的颓唐浅笑的侧脸,一切都静谧安宁,再望不出其他。

    他收回目光,飞快地跟着白子毓离开。

    *

    “徐秦?”

    “末将在。”

    “很好,”嗓音嘶哑,压抑激动,“你没死,很好。我一直以为……”郭临瞪着双眼,蓦然收声,直到屋内四周的景象开始模糊摇晃……姚易的呼喊,梁仪苍白的脸似乎近在眼前。

    她踉跄一步,扶住桌案站稳,右手缠紧的绷带微微渗红。她猛地抬起头:“玉锵……玉锵呢,不是说他要来这里吗,那刺客……?”

    “将军放心,太孙殿下身边有白家二卫,接是以一挡十的武士。”徐秦拱手道,“而且末将方才已得到手下来报,刺客全灭,太孙无恙,只是跟着的侍卫轻伤。”

    细理周到的言辞,每一条线点点渗入脑间,裹着繁杂的思绪,缓缓清明。她闭了眼,听徐秦发问:“将军可要去看看太孙?”

    她摇了摇头,重新睁开眼:“不必了,吩咐你的人速度通告玉锵,让他回宫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徐秦应声叩拜,随即站起转身,大步走出。

    窗外几声“啪嗒”响动,初时不觉,而后自伶仃逐渐密集。淅淅沥沥的雨声,几乎要掩盖掉门口顿拙踌躇的脚步。

    “郭公子……”秦慕樱的声音隔着门扉轻轻颤抖,“是你吗?”

    郭临猛地瞪大眼,望着门口印着的纤细暗影。

    “是你的对不对?‘此生必将倾尽全力,护秦慕樱一世无忧。’”她贴着门涩声抽噎,“这是你的承诺,所以你做到了对不对……”

    “秦姐姐,你……你不能进去啊!”昌荣低声惊呼,奔到门前拉住她欲推门的手。

    “可是,郡主,”秦慕樱长长抽气,潸然哭泣,“我只想知道,郭公子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她?”

    昌荣浑身一震,一时张口哑然。人声静谧,雨声却渐密渐大。良久,才听昌荣涩声而笑:“这怎么可能呢,秦姐姐你想多啦,郭……宁只是郭宁,她不是郭公子。”

    昏昏沉沉间,已不知过了多久。听到门扉开启,有人缓不行来。郭临松开撑着额头的手,疲惫叹道:“昌荣。”

    右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,指尖轻柔摩挲掌心的绷带,这道熟悉触感……她愕然愣住。

    “聿修……”

    他蹲下身,与她平视,片刻后轻轻将她揽入怀中。低低地唤道:“阿临,我在这儿,一直都在。”

    郭临鼻头一酸,忍不住抬手回拥他。体温相接,唯有越靠越近:“聿修,这一切自报仇起,不该再以报仇结束。我本来……本来已经不愿为自己重蹈覆辙。可为什么,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……”

    嗓音卡在干涩的一瞬,巨大的悲怆自心底而起,她失声长涕。陈聿修拂着她的脊背,柔声道:“阿临,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她睁开泪眼,望着眼前晕开的泪水渗入他的发丝。“所以他们惧怕,他们用尽手段伤害你。只有你不在人世,这份威胁才会消失。”

    良久的沉默,沉默到心跳呼吸清晰可闻。“聿修……多谢你,替我安置神武余军。”她握住他的手,指节用力发白,“多谢你,等我回来。”

    那双泛开泪光的眼眸缓缓抬起,清明的利光如火骤亮,黑眸中熊熊燃烧。

    他静静地望着她,粲然而笑。

    徐秦穿过重重回廊,脚下踩在台阶,忽地停下脚步。他看着不远端着托盘的神情哀凉的双宁,拱手却步:“可是郭将军有什么吩咐?”

    “姐……姐说,你快些回凉州,不要被人抓住。”双宁细细鼻子,小小的眉头紧蹙着,垂下头。

    徐秦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托盘,朱红的漆木上蜿蜒容静,正躺着一截乌黑的秀发。

    他怔了怔,怅笑一声仰起头,朗声应道:“将军的决意,末将收到了。神武军三千人的血海深仇,终于等到这一日。”

    双宁呆呆地望着他大步走远,消失在夜色拐角。一直绷着的弦不可抑止地松开,整个人跌坐在地。伸手抚摸托盘中的长发,忍不住低声抽噎:“姐姐……”

    倏忽,她呼吸一窒:“公子……”

    *

    “哟,是赵大夫!”掌柜擒着烛台,喜出外望地快步走来,“赵大夫居然回来了!”

    “当家的,你傻啦,赵大夫可是圣上亲口御封的太医。”老板娘推了下掌柜,热情地冲赵寻雪道,“亏赵大夫还记得我们常丰客栈,快,进屋坐。”

    他抬起眼,望了一眼门梁的匾额。低叹一声,笑道:“这里,都没变啊……”他朝前走几步,侧首道,“掌柜,我想去看看那间客房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那间您往常义诊用的客房?好嘞,里面摆设我们都没动过,就等着……”

    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店内,周遭灯火人声隔绝身外。深邃的眸光仿佛穿过岁月流光,望见一个阴冷的清晨,那个纤瘦有力身姿背对门口,将手中襁褓放于床榻。随后毫不犹豫地脱下外袍,露出遍布血迹的中衣。

    而那个蓝袍青年则沉默地跪在她身后,一点一点清理着她的伤口。

    “赵寻雪,你是在威胁我?还是在向我求饶?”

    “赵寻雪,我杀了很多人,为了给我父亲报仇。可是我没有去找你,你知道吗?”

    “我原谅得了你,可我原谅不了我自己,你懂吗?”

    这是独属他的过往,早已如云烟不复存在。他闭上眼,听那声声诘问粉碎心间固墙。

    马车颠簸作响,恍惚似在带他走出漫长的年月。雨过阴霾,夜色浓郁。他搀着药童的手趔趄下车,皂靴踩进了水洼,蕴湿一片。

    他推开药童,一个人缓慢移步走向阁楼。

    房内没有点灯,只有自身后倾泻的阴谧月光,柔和地罩在当中那人的身上。她撑着头,静静地阖眸靠着桌案浅憩。

    乌黑的发丝尽束,在头顶用皮革挽成一个髻。身上的黑色硬甲,深暗中透着生辉光亮,威严沉沉。红色披风蜿蜒在地,一派冷峻孤勇。而那张莹白削瘦的脸就那样衬在血雨腥风的军甲中。没入半颊的阴影,依旧清秀如画。

    他安静地望着她,这是他深藏心间的郭临,却又不是。熟悉却陌生的神色,宛如镜花水月,是在他不曾接触的地方,而真实存在的她。可他,早已错过。

    他忍不住抬手,越过尘埃去抚摸。眼睫划过掌心,她徐徐睁开眼。

    “寻雪,”她望着他,“你来了。”

    他默然垂眼,须臾轻笑一声踉跄转身。手掌却被紧紧握住,她在身后道:“你早就预料到今日了,不是吗?”

    郭临站起身,缓步朝他靠近:“我昏迷七日,你本有无数机会带我出城。自沧州而行的一路,你躲开了禄亲王所有追兵……聪明如你,又有世子帮忙,怎会如此轻易地被羽林军找到?甚至……若你一心禁锢我,只消不必医好我的腿,我便走不了。”她低叹一声,张开双臂轻轻环住他,“这些事情,我从来不曾细想,只一次一次在心底将你恨过。可寻雪,今日我力战刺客,行动缓涉却不艰难……我便知道,是你放了我。”

    他闭目拧眉,宽厚的大掌颤抖着按上她的手。嗓音喑哑不稳:“阿临,是我输了,输给了陈聿修。”

    她摇了摇头。这些时日,她太累了,累到不愿去理清所有思绪。僵愕混沌地走一步算一步,可一旦开始回想,他自她醒来说的话,走上勤政殿时深深的凝望,疯狂在族谱刻下她名字……哪一处不是告别?

    “寻雪,如若重来,无欲峰上,我依然会救你。”

    他猛然回身,将她紧紧抱进怀中。

    “阿临,记住你的承诺。”他轻声道,臂弯紧若桎梏,“在我老死之前,你会赶来亲手了结我。”

    她潸然而笑,声音穿过相识的年华光阴,缓缓沉淀:“好。”

    清晨的光曦不算刺眼,街道的寒气透不过甲胄,只能细密地盖在脸上。

    她其实有很多话没说,寻雪也一样。

    街边拉开铺面的百姓抬头瞟了她一眼,忽而怔住,瞪大眼仔细望来。

    无须说破,他清楚她要去保护什么,她亦清楚他为何放手。

    驾着马车经过身边的行人惊愕中攥紧了缰绳,马匹扬蹄嘶鸣。

    “郭,郭将军……”

    她回过头,冲他们一笑。仰首看向前方威严的朱雀门,她将手中的头盔举起,庄重戴上。

    从来没有分别,也从来没有成全。

    她直视着脸色惨白的守卫,撩摆单膝跪下,朗声喝道:“神武军骠骑将军郭临,回朝觐见!”